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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鸣唤醒的色彩》列入“晋军新方阵”第五辑,全书共分为八辑,由“我听得清不是林叶和夜风私语”“告诉我那儿的月色,那儿的日光”“你可以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的眼睛”“请停下,停下你疲惫的奔波”“听我唱,低低地唱我自己的歌”“那温暖我似乎还记得”“让我烧起每一片秋天拾来的落叶”“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等组成。其中《鸟鸣唤醒的色彩》一文曾获得首届“右玉·《黄河》年度文学奖”。刘勇的散文作品正是自己的心灵写照,他面对他所写的各种人物和生活场景,是带着充沛的感情和生活立场的,他不仅将这些人物和环境作为置身于自身之外的“他者”,而且倾注了个体生命的心力,因为他们是个体空间的存在物。他的写作只是将这个已经逐渐变得幽暗的空间展开,把曾经影响自我成长的那些事物从幽光中拯救出来,并通过这种拯救重新理解自己。
  我们是追着朝霞去的。东方橘红的霞光由淡渐深,车从原平城区向崞阳大桥飞奔。路经崞县城北门,霞光正涂红苍郁的城门。和无数个这样的早晨一样,霞光依然用心镌刻“宁远”二字,总想让历史由灰暗变得温暖。这个儿时无数次穿越的城门,从未有过如此早的面对。这也和无数的历史瞬间一样,一闪而过的回眸使我莫名忧伤。
  抵达的喜悦很快改善了心情。桥头上有一长者向河长啸,激烈而专注,我们附和的呐喊并未引起他的任何反应。两个一红一绿的中年女人踏着欢快的乐曲并肩暴走,一个灰色长袍僧人与他们反向倒行。众人长枪短炮横架栏杆之上。我将镜头对准他们,拉近时发现每个人的脸上写满了大自然的陶醉和怡然自得。
  太阳实在憋不住了,终于从远山的苍茫间露出了笑脸。凉风轻掠,村庄、树木、农田、流水、蒲草,一起抖擞一下,全跟着醒了。桥下银灰的河面上一时间金光灿然,斑斑点点的闪烁有些羞涩和不安。大自然于早晨捧送的第一个惊喜,清新而温润,微风中“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又使金色光线有了轻微的颤动。有鸟在镜头中急促鸣叫,众人尽管仍有太多的不舍和意犹未尽,还是循着鸟声下桥入河去了。
  这注定是一次松软的行走,双脚最早感知了一切。浮在地表的黑泥印满了牛羊和飞禽的脚印,踩上去软软绵绵,有海绵的质感。接近河岸,澄明一片,细草浮花。因碎黄花的加入,地毯变得华丽富贵。草尖上晶莹的“钻石”闪闪发光,真不忍心因不可避免的踩踏让其摇落,但没有办法,河滩上最不缺的就是这些。我们知道明天早晨,摇落的“钻石”自会重返草尖上,再次闪闪招摇。河畔的蒲苇已没过小腿,褐色的蒲棒像擂鼓问天的鼓槌,敲击着造访者的膝头,仿佛告诫:膝盖只能自然弯曲。
  一眼望开去,眼前的滹沱河早失去了往日的浩荡,其模样更像湿地和滩涂。这一段河道几乎无岸,沿着瘦弱的河水和弯曲的河道行走,水面离地不足咫尺,或许哪天发大水,脚下的地面又会变成河底。
  滹沱河真的是一条无岸的河流。两边农民开滩种地,严重地裁剪和收紧了蒲苇的完整和宽广。河道两边树木丰茂,多为杨柳。或成片或三五或独木,稀疏有致;或墨或绿或鹅黄,高低错落;或直或歪或横卧,姿态随意。南北无垠的苍茫,东山起伏的曲线,西畔绿树掩隐的田园。大自然真的是丹青高手:杨柳依依带郭青,远山复作翠围屏。
  太阳暖暖,彩云软软。此时的河流平缓清澈。群鸟为媒,天水上下呼应着。该有光时就有了光,该有色彩时就有了色彩,该有鸟叫鸟就叫了。河水任性分岔,小洲随意出没,洲上香蒲随风起伏。水深处,蓝天、白云、碧树交相辉映,水浅时可见鱼鳞般的河泥。无岸的河流是一种更美好的存在,没有限制和约束,没有焦虑、不安和恐惧,这该是一种多么难得的心态。我喜欢滹沱河的率性,喜欢她的宽容,喜欢她的隐忍,更喜欢她女妖般的自由。
  大田里有位农人倚锄而立,几只鸟在他头顶唧唧盘旋。我问:这是什么鸟?农人不屑答:河关关。我突然想到了“关关雎鸠”。跃中兄一直讲“关关”的鸣叫不美,如此看来,这“关关”二字不一定模鸟鸣之声,该不是鸟名?河之洲上除了雎鸠还有河关关。这点发现又令我想到孔问童子的故事,他不敢入晋,概怕丢了文化人的面子。我也不敢再问,只能用心观察和聆听这鸟鸣了。
  儿时滹沱河鸟类众多,我们只关心鸟窝和蛋,至于叫甚名谁也懒得多问,但河关关这名还是熟的。屏息敛神,寂静的河谷最明亮的鸟鸣还数河关关,间或可闻蛙鸣和喜鹊的欢叫,只可作伴音,主唱依旧是河关关。这鸟真叫得好,“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音调中除上声不常用,阴平、阳平和去声都应用自如。节奏也把握得精准,有顿有逗,有叹号和省略号,直疑心这厮是诗人转灵,文章妙手。河关关对我们这一行十几人保持高度戒备,开始只在半空滑翔,辨识来者动机,并及时将信息传递给同伴。
  我一个人快步疾行和众人拉开距离,一路跟河关关习语。这精灵大概明白了我的示好,也发现来者手中的长枪短炮并没有枪声和火光,渐渐放松了警觉,于低空盘旋。最近时也就十几米的距离,这使我有机会能看得更清。河关关的大小因天空没有参照物说不准,可能和家鸽差不多。头不大,体形狭长,尖嘴粉红,两条腿并列其后,像缩小版的歼—20。双翅中白边黑,阳光正射,望上去通体透明,并不常煽动,喜欢平翅滑翔,显得悠然自得,一天独大。短暂的友好相处,很快获得了信任,又有几只加入,形成了一个飞行中队,那情形好像以主人的身份真诚相邀,开道护航。美中不足的是编队混乱,上下左右盘旋,让人疑心更多倾向于飞行表演,自我表现多了点。河关关组成的飞行中队一路陪伴,就这样欢快地叫着,指引我们前行的方向。
  一个多小时很快过去了,空气渐渐灼热,草香和两岸的泥腥味愈发浓烈。大口呼吸,五脏六腑浊气尽释,心中空了,净了,润了,脱胎换骨,超然于尘世之外的奇妙美感盈溢全身直抵灵魂。我们因一些所谓的人生追求,所谓的济世情怀,所谓的功名利禄,竟远离了近在身边如此美好的自然。现在母亲河深情地把我们搂在怀中,草香和泥腥突然有了乳香的味道。
  我脚下的青草上有两道清晰的车辙,由东向西,越过农田和树林蜿蜒而去,直达隐约的青瓦和飘浮其上的炊烟。我仔细辨认,难觅马车的影子和鞭梢的红缨。当我专注辨认这是否农用小四轮的脚印,一声电力机车尖锐的嘶鸣正好划破天空,河关关伙同众鸟精心营造的寂静顿时支离破碎。此时,我才更能理解梭罗为什么讨厌火车的咆哮,戈登为什么痴迷一平方英寸的寂静。噪音生发的崞阳火车站旁,那是我魂牵梦绕的故乡庄头村。
  菜花蛇的客车与黑乌蛇的货车,曾激起过少年无数的惊喜和梦幻,那时脸贴铁轨侧耳倾听由远而近的轰鸣,现如今站在车辙上回望故乡,这一陌生和不熟悉的角度令我恍惚不安。
  多少年了,入梦的除了滹沱河还有村北的北桥河。我看到了故乡陌生的车辙,却没有寻着北桥河的流水。儿时我们滑着冰车,从北桥河可通达滹沱河,由狭窄开往辽阔的惊喜贯穿了一生的梦境。每次沿108国道路过曹家垴北面的北桥河,入眼的庄禾和田地不知何时填平了一切,小河上晾晒大花被面和碎花衣衫的情景早不见了踪影。这条河只能出现在县志里了。此时我依然固执地搜寻,那怕是一节干涸的河道也足慰我心,但毫无所获。我拔了一节蒲根,嫩白多须,入口咀嚼,甘甜微苦,还不到季节,秋上才好,晒干上碾可抵半年粮的。
  众人的呼叫惊破了儿时的美梦。追赶众人的路上,我和河关关说:咱们和河有太多的关联,一个村庄没有了小河,其实就了无生趣了。河关关“唧唧”两声,表示同意。
  又行五里,眼前的村庄叫郑家营。此段树木突然稀少,房舍望过去坚硬零乱,空空荡荡,明显缺了点什么。正疑惑,看到不远处高高堆积的沙包和黑色的铁船。有影友跑到沙包底部拍摄,巨大的沙包迅速缩小了人的比例,镜头切割的画面呈现了沙漠景象,不知谁惊呼了一声:撒哈拉沙漠!这有点夸张,但湿地变沙漠的恐惧,还是让我想起了楼兰,那曾水草丰茂的突然消失。斜横在水边貌似铁船的家伙肯定不是为了航行,现如今滹沱河细水浅滩,时有断流,早失去了载船的能力,能载动的只有许多愁了。据说玄烨西巡路经崞县,钓罢归来不系船,一夜风吹,船已到芦花浅水边了。这是几百年前的事。儿时也曾夜闻洪涛喧半夜,朝来失色,几乎全村人齐立河神庙前的高台。洪水万马奔腾,裹挟着上游村庄的牛羊、门板、衣物、庄禾顺流而下,村人用三爪和长扒打捞,每有所获众皆长嚎欢呼。边想边仔细打量这只铁船,可能是挖沙或淘金用的,周围横七竖八散落着枯死的树木。凡事都有因果,我明白这段河岸树木稀疏和沙丘与黑船有关,它们给河流造成的丑陋又来自人心。真正的可悲还在于他们并不知晓这一切,并总能给自己的无知和贪婪找到恰当的理由。
  继续前行,水边一株独柳倒映水面,周围的蒲苇明显高于四周,有些蒲棒已炸开,像举在半空洁白的花朵。突然“扑啦啦”一连串声音响起,两只野鸭护着两只小鸭从柳树背后一起跳入河中,“嘎嘎嘎”叫着,惊恐万状。众人举起相机拍照,母鸭率小鸭顺流逃避,公鸭断后,且张开双翅边拍水边向我们拼命反扑。众人不由自主后退,柔软之心全被击中,那一刻大家无不感动。没有一个人再追逐,都放下相机,静悄悄呆立原地,表达深深的歉意。有影友回过神来,掏出手机低声告后面的人,让大家绕行,生怕再次引起这家人的惊恐和不安。
  看看表,已走了四个多小时。阳光不再倾斜,气温明显升高。众人虽饥渴难耐,疲惫不堪,但仍难掩兴奋。河道越来越宽,景色越来越美,河关关越来越多,叫声也更加密集,滹沱河似乎正准备为这次行走做一个小结。隐隐约约看到了大营桥,听到等在前面汽车的鸣笛声,列队欢送我们的是一大片矮树丛。远望过去,一丛紧挨一丛,色若粉红的火焰。穿行其间,褐红色的枝条像少女柔软的腰身,针柏状的绿叶又仿佛纤纤素手,举着粉红彩笺为我们致感谢词。几个月前我曾见过这片丛林,枝条苍黑,似无生命迹象。冬天有人放火烧过。想不到时隔几个月,摇身一变,又郁郁葱葱,蓬蓬勃勃。惊喜之余,十几个人谁也叫不上名字。有疑求诸野,问田间农人,告名叫柽柳,并言称此木喜水耐旱固沙,逐水而生,只要有水不惧风火。就我所知,早在《诗经·大雅·皇矣》中就有对柽柳的记载:“启之辟之,其柽其椐”,意思告诫人们既要培植它又要修剪它。大自然中千万种树本,大概唯独柽柳有从“圣”之殊荣。这些是不是暗含着某种隐喻和警示,先人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柽柳苦恋河流又证明着什么?
  走出怪树林,河关关纷纷作答,只是大家一时还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文章转自《山西晚报》,如需转载,请联系《山西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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