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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炮楼》描写了抗日战争时期晋察冀边区人民对外侮奋起反抗的感人故事。小说叙事沉稳、故事完整,情节跌宕起伏、人物个性鲜明,主旋律高昂、充满正能量,生动地展现了特定历史时期不同人物的真实处境,以及由此折射出来的民族精神。《纸炮楼》发表于2018年《黄河》第1期,曾获2018(首届)右玉·《黄河》年度文学奖。去年年底,获2016-2018年度“赵树理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该书作者杨晋林在创作这部作品时说:“我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发生在我家乡的任意一场战事,可能我所描述出来的场景与真实的历史还存在一段距离,但我的愿望笃定是良好的,我力图复原战争对我家乡的摧残和我的父辈们如何苟且偷生或奋起抗争的情节,包括他们的不屈与屈膝,勇敢与怯懦,包容与偏狭,生存与死亡,还有他们的争争吵吵,花花绿绿……尽管,时间与环境在不断篡改和修正人们的价值趋向和意识形态,但沉积在这块土地上的农民的耿耿风骨和坚强意念,依然恒久不散,并且剽悍地穿越历史而来,撞击着你的神经,考问着你的信仰和立场。”
  牛四躲瘟神似的躲着李化之。
  敲他家街门时,他总是打发女人出去应付,说牛四不在家,帮她娘家哥做营生去了,或者到襄城赶集了,到同川贩梨果了。李化之当然不信这个满嘴跑火车的颧骨高挺的女人,他一边踮起脚朝牛四院里张望,一边问女人这么早牛四就出门了?或说这么晚了,牛四还不回来?牛四女人竭力回忆着男人寥寥无几的好,面对李化之的质疑就有了见招拆招的想法,她说李先生呐,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你做先生做得好好的,咋要跟上郭文秀他们瞎混,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儿啊?郭文秀是区小队队长,她并不清楚自己男人,也在跟上郭文秀瞎混,只是一直瞒着她。
  那时,太阳还没有出山或早已落山,凤台四处飘着淡蓝的炊烟或轻薄的暮霭,偶有报晓的公鸡或管事的狗,在远远近近的院墙后面打鸣或吠叫,被挡在街门外的李化之一头雾水,满脸胡子拉碴,身上的袄裤清一色玄黑,腰里硬邦邦地塞着一把二十响的盒子。牛四女人皱一皱鼻子,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儿和汗臭气,不禁撇撇嘴又说,李先生啊,你比以前邋遢多了,看你脸比锅底儿还黑。
  牛四女人说得并不错,李化之是比以前邋遢了,以前的脸既白净也不蓄胡子,现在脸是黑了一点儿,但远未黑到锅底的程度,整个人看去像片撂荒的耕地,裤腿上沾满厚墩墩的尘土,一天到晚不知要跑多少路。在她印象里,这个本来文绉绉的李化之,一直是襄城县立三高小的教书匠,寻常打扮是一袭青布长衫,胳肢窝夹一柄油布雨伞,行走在凤台到南梁的家与学校之间,逢人总是笑微微的。村里人在门上要贴对联了,死了人要贴闭气牌了,买房卖房要写契约了,大都是请他来帮忙。后来日本人来了,李化之的学校停课,村里人就不大见他了。
  牛四女人听牛四说,忻口战役那些天,牛四带着人给国军抬担架,不管是在硝烟弥漫的猫寨山下,在受禄镇十七军的军部,还是在襄城的临时战地医院,总能碰见李化之。一脸憔悴,嗓子也沙哑了,忙忙乎乎的,连声招呼都顾不上跟他打。忻口战役打完,牛四再见到李化之时,李化之居然也带上枪了。当时他猜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别人配给他的枪,说明他身份已不一般,不再是个文弱的教书匠。一种是他自己用来防身的,年头乱哄哄的他也怕死。牛四搞不清李化之究竟属于哪一种,不过每次遇见李化之,都是替区上或区小队传话。
  尽管这样,牛四还是瞧不起李化之,在曹记缸房喝酒时,他抿着烧酒就着花生豆,跟曹掌柜嘲笑李化之,说不好好地教书,成天不知道瞎忙什么,家里的锅台上长草了,也不见他带回一袋米来,他老婆问我都赊三回粮了。曹掌柜基本认同他的说法,一边用酒尺给他碗里添酒,一边说清明节我去上坟,我家的坟地紧挨他家的坟地,他家坟头上连半片纸灰都不见。言外之意是李化之不务正业,越来越活得不像话了。
  并不单纯是部分村人看不惯李化之不务正业,就连李化之的女人也没好气给李化之留着。卧龙山没安炮楼前,李化之经常在凤台家中过夜,女人少不了给他吹枕头风,化之呀你能不能省点心,跟日本人对着干能有好果子吃吗?李化之拧着眉毛说妇人之见,让我怎么说你呢?你不抗日,我不抗日,他们会赖在咱家门口传宗接代。自从卧龙山安上炮楼后,李化之不敢轻易在家过夜了,要回来也神出鬼没,不是清早就是深夜,再不就是阴雨天,而且只呆一小会儿,而且不敲门进院,都是从院墙爬进来的。每次回来女人都不高兴,冷眼打量着神出鬼没的他,连亲热一下的心劲都没有,说他正门不走翻墙走,你以为我是马芬婵了?李化之伸手去摸女人的脸,说你不是马芬婵,我也不是牛十全,我是你家堂堂正正的男人,你是我堂堂正正的女人……
  从家里呆会儿出来,李化之常去的地方是村公所,总要瞄一眼才离开,便趁着夜色或晨雾悄悄去了。如果碰上牛四还在,就给牛四安排任务,征集军粮呀,摊派军鞋呀,搞得牛四很怕见他。因为李化之是替区上传令的,牛四也不敢跟他急眼,可等他走后就骂了,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这个李化之,我看走火入魔了。牛四也很忙,并不是常在村公所,有时要去据点里汇报情况,有时陪乔二狗在小饭馆吃狗肉,有时还会去相好的家里过夜,当然还得回家应酬老婆。李化之遇上急事,不得不去他家找他时,就给他院里丢块石头,咕咚一声把他惊醒,告诉他李某人又来了。
  牛四怕见李化之,李化之也知道他怕见自己,好几次李化之警告他别耍滑头,国家有难人人有责,他要是想当汉奸,那就等着吃枪子吧。
  牛四摸摸脑壳说,化之老弟,我也算可以了吧?
  李化之板着脸说,可以不可以,你自己清楚。
  牛四的三哥叫牛三,在村里做纸坊生意,门头上挂一块褪色的黄梨木牌子,阴刻着三个字“崇圣昌”。牛三一边从粉墙上往下揭麻纸,一边跟对门永茂昌的掌柜胡五十六唠嗑,说我家老四迟早要叫李化之坑了,李化之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胡五十六早上没吃饭,正啃一截胡萝卜填肚子,他并不接牛三的话头,只是眯着眼笑,跟弥勒佛似的。两家都做麻纸生意,以前牛三抢过他的客户,他在背后也说过牛三以次充好的坏话,两人平时说话都是对话不对心。但提起李化之,胡五十六心里也五味杂陈,他的纸坊被小日本一把火烧成灰烬,好像和李化之没球关系,可细究起来大着呢,都是跟上李化之带的害。南梁的炮楼被人拆了,拆炮楼的民夫有一半来自凤台,而凤台人之所以去拆炮楼,主要是受了李化之蛊惑。南梁的炮楼被拆后,日本人没找南梁的麻烦,没找前堡的麻烦,没找后堡的麻烦,唯独拿凤台下手了,把炮楼建到家门口了。
  南梁拆炮楼的事儿,虽然已过去半年多,凤台人仍心有余悸。凤台以前并没有据点,周边二十几里,就南梁村北的土坡上有一个,两座炮楼一粗一细,粗的像屯粮的八石瓮,细的像小儿尿急了的“家雀”。粗炮楼里住了一个班八名鬼子,细炮楼里住了一小队二十名伪军,天天虎视着凤台。
  襄城基干游击队决定拔除南梁据点并非心血来潮,其一是遵照八路军总部下达的《战役行动命令》,配合主力部队破击交通线。其次是驻守南梁粗炮楼的鬼子,当时突然被抽调回襄城,加强县城的防卫,南梁据点一时兵力空虚。再就是,掌管细炮楼的伪军小队长,在我方的动员下弃暗投明。这么好的机会游击队自然不会放过,埋伏在据点百米之外的财神庙后面,李化之动员来支前的民工,都缩在南梁村北的民宅和街巷里。
  南梁村碰上他们的人,见他们拎着铁锹镢头,挑着扁担箩筐,就问你们这是翻地去呀,还是挖坟打墓去呀?凤台村的人笑道,挖坟打墓去呀,给日本人的干活。等到黄昏时分,炮楼上挑出一块白布,游击队长便一声令下,带着人绕过财神庙,洪水一般朝据点涌去,据点的吊桥嘎吱吱落下,随后伪军举着手从炮楼里出来,没费一枪一弹就拿下了。
  这时候李化之出现了,他吆喝支前的民夫,大家赶快拆炮楼呀。民夫们便一拥而上,拿着家什冲过吊桥。李化之四平八稳地跟在后面,最后一个踏过吊桥,像从大堂上下来的县太爷。凤台村的人表现得前所未有,扎成一团往炮楼里挤,胡五十六第一个冲上炮楼顶,扒在炮楼的女儿墙上大笑,我知道小鬼子为啥修这么高的炮楼了,能一眼望见二十里外的襄城。李化之也爬到炮楼顶上了,对胡五十六说,你不拆炮楼,喊什么喊?喊来小鬼子,一枪崩了你。
  在胡五十六的呼喊下,炮楼顶上的人越聚越多,像观风景一样大惊小怪。李化之推推这个,又推推那个,说都爬上来干啥,留下几个就行了,其余的下去搬东西。搬东西就是搬战利品,武器弹药什么的。民夫们一哄而下,把木楼梯踩得震颤。
  原来想得挺简单,半个时辰就能把炮楼夷为平地,没想到小鬼子的炮楼建得非常结实,水泥焊砖硬邦邦的,镢头刨上去叮当一声,只留下一个白印,刨四五次才能松动。胡五十六说,这不行,速度太慢。李化之说,那有啥好办法?牛三摸一摸砖缝说,让人去南梁借铁榔头去,一物降一物,只有铁榔头顶事。李化之便派人去借铁榔头,派去的人回来说,南梁人不愿借给,怕砸了炮楼惹恼日本人,用刺刀把他们捅了。李化之呸地吐口唾沫,典型的亡国奴,难怪小日本猖狂呢。牛三也跑去了,背靠着炮楼抽旱烟,一边抽一边说风凉话,化之老弟啊,你也学会捏软柿子了。凤台人好动用,你就让又出人又出家什,人家南梁人不尿你,连个榔头都不借给。李化之脸一热,说南梁人做亡国奴,咱凤台人不能做,没他们的铁榔头,照样能把炮楼拆了。说着,从一个村民手里夺过一把镢头,往手心吐两口唾沫刨起来。
  拆炮楼比原计划延长一个半时辰,直到负责警戒的区小队传来消息,说大队的鬼子正从襄城方向赶来,李化之才命令人撤离。粗炮楼拆得还剩小半截,挺立在一堆残砖瓦砾中……
  牛四是凤台村的村长,还有个官衔叫维持会长。拆炮楼的前一天,李化之要他组织民夫,他说拆炮楼可是杀头的事。李化之说这是区里下达的任务,你别总是推三阻四的,忘记了你背后的身份。胳膊拧不过大腿,牛四只好挨门挨户去找人,没想到并不如何费劲,村人竟然一动员就动员起来了。拆炮楼的那天他去了,但是没有和大伙一起去拆,而是躲到南梁老丈人家了,从老丈人家返回的路上,碰上胡五十六挑着一担从炮楼上拆下的砖,跟他美滋滋地说够砌个猪圈了,他家的猪再不用乱跑了。看到走前面的村人,也有拿担子挑砖的,牛四说你们惹祸了,真的惹祸了。
  小鬼子血洗凤台是第二天清早的事。他们包围凤台的时候,许多人还在炕头上打呼噜,早起的妇人正往茅房里倒尿盆儿,牛三的毛驴在圈里呜哇呜哇叫着。牛四听到枪响,听到鸡飞狗跳,就从被窝里猛爬出来,只穿了一条大裤衩,一手拽着老婆的胳膊,一手拉着闺女的手,朝村西南的水头沟跑去。村西路口也有小鬼子把守,但是他熟悉村里的路径,走的都是蚰蜒小巷,跑到一户人家院里,先把老婆和闺女托上墙头,然后自己爬上墙头,一家人跳进庄稼地里。
  他身后的村里却惨了,有被剖腹割头的,有被钉死在门板上的,包括胡五十六的纸坊,七八户人家的房子给火烧了。日本人撤走后,从村外逃回来的胡五十六,看着烧成一片废墟的纸坊,一边涂抹老脸上的泪水,一边对逃回来的牛四说,你他妈做村长的跑得快,丢下一村人挨刀子,死的死伤的伤,房倒屋塌的,这日子咋过呀?牛四在村里转了一圈,粗略统计了一下,一共七男五女,有九个是年轻人,剩下的是两个孩子和一个老人。
  凤台村被日本人血洗后,李化之和区助理员来村里了解情况,路过村西南的奶奶庙时,听到庙里有两个人在骂他,其中一个好像是德兴裕纸坊的曹掌柜,说都是他给村里惹的祸。日本人都是畜生,畜生是敢惹的吗?这下可好了,人被宰被杀,房子也给烧了。李化之朝庙里咳嗽一声,说你们怪我就怪我吧,骂得越狠越好,我的枪成了扒火棍,没有把乡亲们保护好。庙里的人不再吭声,他很想进去再说一说,区助理唉叹一声,拉起他的胳膊说,走吧走吧,咱先到其他人家看看,他们被鬼子整得太惨了。
  南梁的据点鬼子很快就修复了,依然是一粗一细两座炮楼,只是比原来矮了一些,看上去更坚固一些。新派来的日伪军也更坏了,连南梁村也不再放过,动不动要米要面要女人,搞得全村鸡犬不宁。
  南梁被鬼子搞得鸡犬不宁的时候,新民会的乔二狗来找牛四了,说皇军在凤台也要建炮楼,已看中你们村西南的卧龙山。牛四听后吃惊了好半天,好半天也不明白,鬼子为啥在凤台也要建炮楼?建起就麻烦大了,等于恶鬼把门了。
  凤台在卧龙山伸出来的两根延龙须之间,全村百八十户人家,有一半做麻纸生意。在凤台的牛公街上,只要你眼力好,在玉亭社山门前的两根石头旗杆下面,从左右两边遥遥望过去,会看到无数个木头招牌,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各个纸铺的门垛上,万盛昌、德升恒、德太元、德兴裕、德和成、福和永、福顺昌……每个招牌后面都是一个五脏俱全的麻纸作坊,每个麻纸作坊都能传出高亢的搅涵歌:一呀搅呀么二来搅了个三、四,搅了个四、五、六呀,搅了个七、八、九、十,一呀十,二来搅了个三、四,搅了个四、五、六,搅七、八、九,搅上二十……
  牛公街是凤台最宽最长最古老的一条街,满街的纸坊养活了大大小小的掌柜,也养活了一帮子起五更睡半夜的工人,赶碾的、剁麻的、沤料的、馏麻的、碾浆的、搅涵的、抄纸的,经他们的手造出的麻纸在那年头很紧俏,糊窗户、写契约、记账本、裱寿材、裁纸钱、钉倒头纸、打顶棚,居家过日子几乎样样离不了。有陈文纸、大老连、二老连、斤文纸、对尺四、二尺八、吊挂纸、三五纸,这些规格不一的麻纸被源源不断地运出去,由货郎担挑往城市乡村的各个角落。可是这一年夏天,凤台炮楼上的鬼子草木皆兵,把挑纸的货郎担也固定在了三八大盖的准星上,只要枪声一响货郎担就抛起,挑在担里的麻纸像纸钱散落一地。
  玉亭社也在牛公街上,每当纸坊有事时,各家掌柜就会在玉亭社碰头。玉亭社门口除了两根石旗杆,一座石牌坊,还有一棵千年古槐,古槐上悬挂着一口锈迹斑斑的大铁钟。往年遇事需要碰头的时候,掌管玉亭社的社首牛三就会敲响古钟,但自从卧龙山建起炮楼以后,他就不敢当当地敲钟吆人了,怕惊动小鬼子惹来枪子儿,而是让人悄悄去各个纸坊通知。这天就是这样,戴着瓜皮帽的掌柜们,在自家充斥着麻纸味道的屋里,穿着青布长袍踟躇再三,最后决定去玉亭社开会的有七八个。牛三召集他们来了却不见牛三,胡五十六说这家伙搞啥鬼名堂。在大殿里耗了半天,他们在玉亭社东北角的小耳房里找到了牛三,牛三正给神龛里的祖师爷牌位上香。牛三说,今天我叫你们来,不是为摊份子钱,是商议继续开纸坊的话,我们往后该怎么个走法?


(文章转自《山西晚报》,如需转载,请联系《山西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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